惊岚

【Repo】琴瑟之好

给阿炼。


去年以来一直没有给阿炼写长评是因为,觉得自己思想高度不够。怕会错意,怕自己的理解太浅显。但是这篇......太感动。只在原文下方给几行评论怎么能够呢!


(拍了拍脸)


反复看了几遍突然想起了《有生之年》,阿炼以前的一个长篇。说不出来原因,觉得情感和相处上都很像。在人生中的滑铁卢时期遇上了这辈子最珍贵的人。去年第一次看完《有生之年》那时的感觉到现在好像终于明了一些了。


默默想象了很久两个人初遇的那个画面——当鸣人在寂寥的夜半踏着月色,在游廊里被茂密的枝杈弄得迷失前路,忽然被佐助叫住的时候,跑上前看到对方风华绝代的容貌。


是通过阿炼的描写完全可以想象出的画面。寥寥几句短的不能再短的对话直接勾勒了佐助的脾性——让鸣人好不纳闷。以至于次日就性急地去找,见不到人也默默等着,直到冲动地推开门进去。


最初看到佐助因为残疾而生活不便的样子是真的......很难过。觉得很堵,觉得他那么优秀,又高傲,怎么能是这个样子。还有努力地想改变对方,却又因方式不当而略显笨拙的鸣人。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就是在不断的抗拒与付出中进行。


无数的微小的细节,譬如是一时怒气上涌泼了热水又担心鸣人的烫伤,又或是鸣人一觉醒来看到身上的毯子和坐在廊下的身影,都能看出佐助情感的变化。不禁感谢了他那种敏感的天性和生人勿近的气场——才能让所有其他浅薄的,粗俗的人,像沙粒一样被筛子滤掉,只留下鸣人一个。


还有在摸到佐助空荡荡的左袖后鸣人留下的眼泪,鸣人在深夜躲在仓库里痴痴地练琴,以及之后二人合奏的《千鸟之曲》......这文里让我感动的地方太多。


他涨红了脸:“我想要——成为别当大人的左手!”


究竟要经过多少磨砺才能让两人这样彼此依偎。才能让这个曾经拒绝了一切,终日游荡于黑夜里的宇智波佐助接纳漩涡鸣人,并视其为半身。


“吾尝自问,若早在患眼疾,目不视物的时光,鸣人即出现,或嗔痴贪念皆不必苦熬,或空寂孤独亦不必忍耐。也恨二月姗姗来迟,转念又想,若是未曾煎熬过,便也不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西京之春。”


想来这之前有多少可能会让他们错过彼此。若是鸣人没有在那夜散步亭中,若是鸣人在佐助门前久等无人便一走了之——若是他没有那一根筋地想要让这位别当大人重新开始弹琴的执念,那么宇智波佐助依旧是患了眼疾的终生再拿不起琴的宇智波佐助,漩涡鸣人依旧是寄人篱下碌碌无为的漩涡鸣人。


想起那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能这样一起抚琴白头偕老真是太美好了。




以及......阿炼这个文太厚重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比个什么样的心给她。


希望能一直这样一起产产粮吧ww



0.1G:

#关键词:姗姗来迟 写作 破晓

#岚妹 @惊岚 要的日本古代AU。柏拉图。

#琴师的设定参考谷崎润一郎《春琴抄》,佐助残疾预警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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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漩涡鸣人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宇智波别当*是在早春二月。

        在过去,提及这位远近闻名的天才琴师,人们那种钦慕和敬爱的神色常常令鸣人感到好奇。然而那时候他在家中帮衬劳作,一时未有机会到大阪一睹真容。待到后来,家中陡然遭受变故——父母意外感染痨病,救治不及去世。鸣人悲恸难抑,消沉半年有余,对于外界消息一概不闻不问。所幸彼时有四邻相帮照料,将丧葬仪式妥帖办好,殓棺入墓,又留下诵经的银子,交托寺司办理。直到鸣人振作起来,做好打算,逐一磕头拜谢过帮助他的邻居,便持母亲留下的书信过江到大阪寻宇智波宅邸。鸣人递交上去的信封是全然完好的,他从没有因为好奇而哪怕动过拆开的念头,而是尽职的,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般,将这封信交到宇智波家女主人的手上。原本鸣人只打算短暂在大阪府停留片刻便到外面的世界游历,却意外被当作上宾邀入宇智波家主厅,面见宇智波夫人。宇智波夫人将她与鸣人母亲旧识的故事娓娓道来。这时鸣人才知道,在自己尚未出世时,宇智波夫人曾在江州日野町——也就是母亲玖辛奈的老家遭遇强盗袭击,是自己的母亲将她救下来,并在短暂的一段时光中结为好友。尽管在这之后的十几年时间两人失去联系,然而当初的情谊却始终在宇智波夫人的心中留有一席之地。

        想必母亲的意思也是希望自己在他们去世后,能够托庇于宇智波家族,得以安身立命。鸣人便应承宇智波夫人的好意寄住在此。但他天性便闲不下来,请求到宇智波夫人母族的店铺中帮佣,采买、运货、推销……除去算账偶有粗心错漏,鸣人可以说在各个环节都干得如鱼得水。

        早春二月,庭院中樱花渐开,落英缤纷,亭台楼阁,清淡素雅,特有一番枯禅意境。宇智波夫人修佛,对于事物自有种淡然处之的性情,持家也恭谨有序,这与母亲在家的天真烂漫异常不同,鸣人一时不能习惯长时间的清净无声——偌大宅邸中,就连下人们的长袜擦在地板上的声音也几不可闻。

        这一日夜半,鸣人听着更鼓悠长的余音,想起母亲在世时那种生气勃勃的氛围,难以成眠,只好起身沿着廊子四处闲走。

        寂静的庭院里,那些鸣人叫不出确切名字的树木,依然执着的生长着茂密的幼嫩枝杈。他在抄手游廊下绕过不知道几个弯,才察觉到自己迷失了方向,正抓耳挠腮地辨认来路,忽然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谁?”

        低沉清冽的嗓音,同一时间浮现在鸣人脑海中的就是人们口中描述的那个绝代风华的天才琴师模样——他自己曾想象过,宇智波与自己岁数相差无几便被授予“别当”名号,除去琴技卓绝,气度礼仪也必不会差,必然是庄重优雅的。宇智波家祖上曾以海产贸易发家,后来又转做木料生意,到这一辈的族长,已积累了大笔财富,转而走向仕途,成为一方警备士官,与御前也颇有联系,家族地位到这一辈极致显赫。以前听人传闻,宇智波别当与其兄是少有身长七足尺的美男子,清风明月,白璧无双,风度与才华兼而有之,是令老天爷都会嫉妒的角色。鸣人听过以后,也不免心中怀揣某种期许。这时听到对方声线,脑海中想象的宇智波别当的形象便如画龙点睛,蓦然鲜活起来。

        距离相隔颇远,长明灯摇曳不定,鸣人看不清人的长相,只觉得对方的身姿挺拔如松,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那个……”

        鸣人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张口。才发出一个音节,就被打断了。

        “太吵。”

        鸣人立刻降低了自己的音量,细如蚊声,“那个、我叫……”

        “闭嘴。”

        “……”

        鸣人:不是你问我叫什么的嘛?!

        鸣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对方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吧,想要走到近前一些去看个究竟,刚迈一步,登时被喝止了。他以前常在黎明破晓时分做添灯砍柴的活计,自诩目力极佳,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仍无法分辨对方衣袖摆动。然而对方却能够隔空探得他的脚步动静,这让鸣人感到惊讶,只觉对方除了是为天分极佳的琴师,眼神也是相当了得。鸣人内心充满好奇,更加执着地要和对方说更多的话。顾虑到夜深人静,干脆跃下栏杆,也不顾礼数,身形迅捷地穿越庭院奔过去。

        “呐!你就是那位有名的少年琴师对吧!我叫——”

        蓦地,鸣人想要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一时怔住了。

        皎洁月色透过层层云雾照射下来,鸣人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那一张白净的脸上,轮廓精致深邃,是唯有大户人家才能养成的细腻长相,对方双目敛着,仿佛念经颂佛般无欲无求。宇智波身姿卓然,青松白鹤,一头乌黑的发自然垂在肩膀上,发尾以白玉环扣束在背后。绣有青竹纹样的海青色外衫披挂在洁白的浴衣外,宽大的袖摆中间只露出半只修长的右手在外面,放搭在梨木栏杆上。鸣人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在月白的光线下有些泛青的脸色看上去颇为遥远,又莫名令他感到身体里的一丝绞痛——那两颗黑玉似的眼瞳,如同被夺去魂魄般黯淡无光,鸣人不由得僵在原地,目光不自然地避开了一些,就好像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似乎随时会朝他瞪来般——但视线稍一低垂,他那种无言的痛就在夜色下显得更加突兀。

        但对方好像会读心术般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滚开。”对方戾气十足地皱了皱眉,“用不着你可怜我。”

        “不是!我……”

        那是他第一次见名号已是“别当”的佐助,多年以后仍能回想起那一刻的遗憾怜惜,只是那时候鸣人自己还说不清真正的原因,于那张俊秀逼人的脸孔前无言以对——那并不是可怜这双光彩夺目却失去颜色的眼睛,也不是可怜天妒英才惨遭波折,而是惋惜一个明明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竟已是死水一潭,仿若行将就木一般,了无生气。

*别当:别当为盲僧官名,官职大小排列为检校、别当、勾当、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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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大阪的大户人家对院落形制极为讲究,譬如宇智波邸,依照旧制建成形制完整的三进院落,屋脊瓦檐的装饰,也依足唐朝传来的惯例,飞禽走兽皆是精雕细琢。鸣人夜里辨不清方位,白天起来观察一番便能够搞清楚院落排布。他一溜烟跑西院去,脚底生风,惊得排队巡视的卫兵与来往忙碌的下人都频频注目。然而鸣人浑不在意,前夜发生的事如梦境一般,却又真实得不由得他不信。鸣人连铺子都没去,逋一睁开眼就来寻宇智波别当的住处。而到了前院,遥遥却不见有任何人的踪迹,鸣人隐约感到有些异样。

        宇智波宅邸的一切作息都依照更鼓规律,戌时闭门,辰时迎客,卯时而作,亥时休息。主人们恪守作息,严于律己,下人们则需在主人起床前沐浴后做好一切准备,严谨遵照家法规矩。鸣人以前在家中侍奉病中的父母,作息原本要比正常时候提前许多,来到宇智波家以后,鸣人特地推迟了一些,给下人们留出更多准备时间,以免让对方因失礼受罚。这会儿看日头已经到了开门迎客的时候,唯有这一处竹园幽静,不见任何生活气息,连下人也不见一个,纸门紧闭。昨晚在廊桥上听风的人大抵仍在屋内,鸣人踌躇了一番,终究还是在门外檐下规矩坐好,一副恭谨的姿态,朗声道:

        “江州漩涡鸣人,前来拜会宇智波别当大人。”

        鸣人那时候还不知道宇智波家的禁忌,一头脑热的去了,没有估计任何后果,却阴差阳错令这间隐约透着陈腐的宅院开始焕发生机——这是任谁当时也预料不到的事情。鸣人原想在去正式面见琴师之前觑机与下人们攀谈一阵,询问有关琴师的事情,没想到都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了,登时尴尬窘迫,更不敢拿这样的事去叨扰女主人的清修。以他单刀直入的性子,能在行动之前向四周打问已经是很难得,鸣人不愿意顾自纠结,宁肯面对面搞个清楚明白。

        他来这宅子半月余,坐到别当门前才恍然想起,此间分明是琴师的屋子,却从未听闻丝竹之声传出,也从没有人谈论风月之事。彼时大阪富胄家族时兴养鸟,黄莺云雀,尽是嘤咛婉转,讨人喜爱的声音,养的时候也是极尽用心,鸟儿的待遇时常要比下等佣人的条件不知好上多少倍,有来客时展示一番,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而这里什么却都没有——连偶尔停留在枝头的野麻雀也未有一只,反倒看着不少人在院落周围举着捕鸟网忙碌。

        远在江州时他还能听到琴师盛名远播,然而到了大阪府上,即使是市井小民间,议论声也是鲜少有之,到了宇智波府上,就像是没有这样一个人似的——若非鸣人偶然在半夜撞见,他或许都无从得知宇智波别当的任何事。他在照料父母的那段时间,疏于打探消息,后来父母去世,更是无心这些风月话题。想不到一年间竟会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鸣人等了一阵,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房内唯有窸窸窣窣,时响时断。他想或许房内应当有服侍的人应答一句才对,正打算敲门,却蓦地听见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和稀里哗啦的动静,鸣人心头一紧,径直冲了进去——

        “你没事吧!”

        鸣人上前扶起对方,下意识要查看,对方却像被蛰了似的猛将他甩到一旁。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的狼藉,鸣人的心跳漏掉一拍:灰暗无光的房间,冰冷枯燥的墙面,铜盆与梨花木的支架倾倒在一旁,盆中的水飞溅出深灰痕迹,铺盖却叠得像崭新的似的,一丝褶皱也无,正像他本人齐整精致的外褂和洁干净雪白的长袜,不露一点破绽。

        然而纵使宇智波竭尽全力维持了表面上的体面,也无法掩盖房内的陈腐之气,与并无一人服侍的事实。鸣人倒没有多想,只觉这房子不像个住处,和自己窗明几净的厢房比起来,反倒像个身不由己的囚笼。他看着对方难看至极的脸色,双目微合也掩饰不了狼狈的处境,却什么都没有多说——他不擅长说安慰人的话,也不管对方的脸色,捋起袖子起身将水盆端到院外倾倒干净,麻利地扶起架子,搬到角落的铜镜下端正摆好,铜盆也一并抹净架好。他又去院子里打了井水进来将麻布巾洗好拧干,仔细将地板上的水渍擦到没有一丝痕迹。鸣人自然而然的做着看上去是下人的工作,没有一丝难为情,连恭桶也洗刷清理好原样摆回。

        鸣人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宇智波一直从旁刻薄他轻浮卑贱,鸣人并不以为然,充耳不闻——说不清是什么想法在支撑着他,但鸣人心底的念头在一边清理这间积尘已久的房间时一边逐渐坚定起来——不论是怎样的原因,这位别当绝不该在这样的角落蒙尘。过了一阵宇智波见他任他羞辱却毫无反应,似乎是觉得没甚意思,那种逆反的气劲一会儿工夫便消退了,静悄悄地摸索着坐在门边——纸门还是鸣人扫净打开的,窗棂上不留一点灰尘,阳光越过檐口斜斜照进房内,清晰的明暗分界线驻留在这位宇智波别当身上,仿佛一块经人擦拭的玉石流露出璀璨的光华。对于鸣人而言,这身影比女儿节时的人偶还要完美好看。

        ——然而直到后来鸣人与宇智波夫人交谈时,才知晓宇智波佐助失明的始末。那时候他已经自觉负担起照料琴师起居的一应事务很长时间了。听传闻说,宇智波夫人通过下人们偶然议论到这件事时得知,一时唏嘘不已,竟不知不觉间流下泪来。

        在与宇智波佐助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里,鸣人从来不觉得这是如何稀奇的事情,纵然身边的无数人都称之为“奇迹”——因为宇智波别当破天荒地接纳了他。直到很久以后——时近暮年,鸣人才细细琢磨起个中原因。大约是因为他从未见过其他人口中完美无缺的宇智波佐助,没有见过那对珠玉眸子明亮的时候,反倒觉得像这样目不视物的宇智波佐助便已经是完美的了。他没有听过宇智波还是勾当时候便名震大阪的《残月》,便无法做任何比较,于是当宇智波别当第一次在他面前弹奏时,才能真切地流露出震撼到失语的神情。下人们都道宇智波二少爷的脾气糟糕透顶,鸣人却只当对方难得有了生气,高兴还来不及。他从未将宇智波佐助当作需要同情的对象来看待,照料对方生活的时候自然得像是在照顾自己一般:他从不用对待病人的语气对琴师讲话,也绝没有将宇智波自认做得到的事情抢过来迅速完成的道理。鸣人不管那过程有多漫长,中间错漏有多少,即使到最后连本人都失去耐性了,鸣人都会默不作声地让宇智波亲力亲为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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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宇智波相处的四十多年的时光中,最让鸣人无法忘怀的一件事发生在他料理宇智波房中一切事情一个星期之后。宇智波发现拒绝不了他,也打击不了他,于是决定无视他。这天鸣人习以为常地在起早以后到竹园清扫灰尘、烧热茶水、给宇智波布置早餐。之前的时候他都会在用过早餐后到西院来,这一日鸣人一时兴起,决定与对方共用早餐,惦记着或许会有破冰之效。直到他抬过矮桌,将食盒中的饭菜在餐桌中摆好,双手合十,这位别当忽而开口:

        “你……”

        “我要开动啦!别当大人也请不要客气!”鸣人笑呵呵,尚且懵懂不知,端起碗大口拌起茶泡饭吃起来。那是鸣人第一次与对方同桌吃饭,其中关窍根本不及细想。殊不知盲眼人吃饭时样子笨拙,格外忌讳被人看见,遑论这位琴师的自尊心之强,根本不愿让人知道食物残骸掉在桌上一片的样子——尽管鸣人已经收拾过很多次这样的狼藉,毕竟那都是在佐助敲过杯盏示意用餐结束以后的事。鸣人从不说桌上掉了几粒米的事情,佐助也就佯装没有这样的情况——然而面对面却截然不同了,宇智波需要反复多次才能确认盘中的内容,拾起一块送进口中,又是格外漫长得令人失去耐性的过程。但鸣人并没有想对方迟迟没有开始用餐这回事,自顾自的扒饭,还故意发出啧啧的声音,引诱对方开动。鸣人埋头吃着,忽视了桌另一旁的人的神情变化。那张调色板似的脸已经从兰到青再到深色,黑得像锅底一样。

        “……你没有自己吃饭的地方么?”

        “有什么关系!反正别当大人这里如此空旷,多一个人也不会嫌多——”

        “……端着碗出去。”

        “诶不要这么小气嘛——”

        正当鸣人放下碗要去添茶的时候,蓦地宇智波怒而起身掀翻台面——鸣人手上的茶壶一个不好从手中脱出,碎在地面,爆开几道热流,烫得鸣人手上红肿泛白,疼得忍不住发出嘶嘶声。杯盘汤饭狼藉一片鸣人也顾不上管。鸣人正要起身去给自己舀冷水,却见那张铁青的脸拧在一起,愠怒神情未退,却浮现出一丝少有的不知所措来。宇智波佐助隔空向他伸出右手——那是鸣人第一次见到宇智波主动对他产生反应:

       “烫到哪里!白痴,长着眼睛出气用的么!”

        说着就要迈步走过来。鸣人瞧见脚下一片狼藉眼疾手快地跨一步过去阻止了对方的动作,右手去抓对方的左手臂,却只抓到一只空空的袖管。

        绣有白鹤纹样的袖口空荡荡的。

        鸣人如遭雷击。登时抱怨安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无数个为什么和怎么回事在脑海中盘旋,最后得到的却是无数个被自己错漏的细节。方才吃饭时夸张的表演,登时成了无形打在脸上的火辣辣的巴掌。自诩在店铺里待人处事能够令每个上门来的顾客得到最大的满意,连带着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怀着一种洋洋自得的感觉。他相信自己能将对方照顾到最好,能让这颗碧玉重新焕发光彩,然而直到这一刻才察觉到宇智波心底里不为人知的桀骜不驯与强烈自尊——这家伙要有多努力才能让自己这么久以来不会察觉他因为失去了左手而感到的不便,鸣人想象不出,只觉得洗澡、用餐、更衣……这些事忽然变得沉重如泥,压到他身上来。那些锁在仓库里蒙尘的筝与三味线,因为少了能够完美展现他们的人而发出低沉哀鸣的声音——但宇智波佐助的死水,并不是因为失明才至此境地,鸣人直到此刻才领悟了这件事。

        宇智波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知道他失去左手的事情,唯一的一只手仍在四处摸索寻觅鸣人的伤处。鸣人怔然将自己烫得发白起泡的手背递到对方手心里,佐助用手指确认了伤处,凑在嘴边以唾液舔舐。与伤处相比,宇智波的嘴唇显得冰凉异常,那一瞬间的痛感如潮水般迅速消退,转而变为缱绻温暖的感觉。鸣人鼻子发酸,有点没出息地感激这一刻佐助看不见——

        幸好他看不见他抑制不住流下的眼泪。

        “好、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鸣人带着拼命克制地哭腔说,眼泪仍啪嗒啪嗒停不下来。但敏感如佐助依然听出来了——他连八丈远的鸣人的脚步声都能分辨得清,这点湿漉漉的沙哑根本无所遁形。佐助抽回手,挣开了袖子,后退半步,想开口说句什么,最后又化为鼻腔里一声嘲讽的轻笑。鸣人眼前一片模糊,颇为失魂落寞的收拾起一地狼藉,连一丁点碎片都没有放过,还仔细地检查房间里可能被茬子溅到的角落,直到被宇智波轰出门外。

        鸣人回头瞅了眼紧闭的前门,颓唐的往厨房去。重新盛过饭食送到宇智波房中摆好,见窗边闭目养神的人并没有任何理会他的意思,鸣人便沉默地退了出去。

         ——那时候彼此都以为这将会是鸣人执意照料佐助起居的最后一日。

        午夜时分已过,白天的一幕仍历历在目,鸣人辗转反侧,索性起来跑去西院的仓库去了解宇智波别当过去的事。他看不懂乐谱集上的标注,又翻出一叠几册像是学习摘要的内容。册子是以纯楮树皮制成的和纸,用丝线装订起来,里面文字以小楷写成,密密匝匝,鸣人细看,皆是宇智波在森田检校处学习时记录下的习练要诀,旁批的内容多半是后来关于某琴曲的体会感悟,技巧心得兼而有之。此前鸣人对筝琴、三味线与尺八这些一窍不通,也并无机会见识其美妙之处,只是道听途说这些乐曲常令人有所感怀,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眼下看这位别当的手抄笔录,各种概念分别皆详述清楚明晰,连半点模棱两可也无,鸣人读来一目了然。他对旋律虽没有经验,但像“砧”“手事”这样的条目倒格外敏感的记在心上,读谱子的时候,仿佛连宇智波的评语体会也能领悟。不小心翻出一叠并非版印的曲谱,余光扫过页脚,鸣人注意到片假名拼作“サスケ”的名字落在那里。

        这竟是宇智波琴师创作的曲子。音符与歌词以炭笔写就,便于修改而用笔很轻,经年累月甚至有些模糊不清。鸣人如获至宝,又拼命翻找一本乐器说明来熟悉琴的构造。他完全忘记了这是在西院,与宇智波的住处相距不过几丈之遥,扫清琴上的尘灰,轻轻拨弄起来。

        “铮……铮……”

        鸣人弹得抓耳挠腮,无论如何也不知该怎样将几个音符衔接起来。但每个音的位置都很准确,偶然有偏差,鸣人竟能自己分辨出来。他自己对才能毫无意识,但一墙之隔的某个人却“看”得十分清楚,原本打算将人从仓库里赶走的佐助听到断断续续传出的熟悉的旋律,又无声地在门外听了很久。

        古人说“古琴三个月,三味线三年”,鸣人一点基础也无,说是弹琴,不过也只是对着每个音的位置或长或短地拨弄一下。让旁人听来与顽童耍闹别无二致。但让这位并不普通的“旁人”听,双目虽然失明,内心是通透的,耳力更是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于拨弦中察觉到到鸣人一丝不苟的认真。

        从那以后的每一日深夜,宇智波府邸西院时常响起三味线的乐声,时隐时现,仿佛孤魂野鬼的哀声,从午夜一直持续到破晓时分。那一阵宇智波家中流传着某种传闻,有说像狸子月夜拍腹自乐,有的称宇智波别当或许由于许久不弹琴而疯魔了,不但琴技大退,还特地选在夜深人静时分自我折磨。更有甚者,还说得有鼻子有眼,道宇智波别当大约是被琴中鬼魂附体,每当夜深入梦时便被侵占身体,夜游弹琴,非日出鬼魂驱散时不能止歇——鸣人后来得知这些时差点笑得歪在地上。佐助莫名替他背锅的事实,让鸣人好一段时间都以此为乐,嘲笑对方是“琴仙附体的别当大师”。

        这个“传闻中”的琴声在某一日戛然而止。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刻意选在夜深时习练,鸣人原本打算在丑时就回去歇息,却总是沉迷得忘了时间,察觉到疲惫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之时。虽然不再涉入宇智波生活过深,只负责日常清扫,但他白日还要照常到铺中劳作,时日久了,终于有一日在仓库中支持不住而昏睡过去。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鸣人揉揉眼睛,意识到身上的分量,才发现不知何时被人盖了毯子,而唯一住在西院的人安然坐在廊下,留给他一个轮廓泛光的深色背影。

        鸣人打了个哆嗦,披着毯子坐到对方身旁来。对方八成早已知道自己在这里摆弄的事实,却长久以来都没有直接了当提出异议,鸣人心里一阵打鼓,拿不准对方的想法,捏了捏毯子的边缘,下意识想要解释:

        “那个……我……”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虽然感到一丝歉疚,却又隐约觉得宇智波并不想听他说这个。鸣人捕捉到脑海中一闪即逝的想法。

        “别当大人,请教我吧!”

        “呵……以你这吊车尾的才能,终身也不过是个座头的水平,为什么要学这个?根本毫无意义。”

        “不是的!”鸣人从宇智波微妙的面部波动中看出几分言不由衷,他激动地攥紧放在膝上的拳头,“我……我不是为了出名才学琴的……纵使知道自己一生恐怕也达不到勾当的境界,但我想要学琴!”

        他涨红了脸:“我想要——成为别当大人的左手!”

        纵然有几成的大言不惭在里面,鸣人的确是怀揣着这样的念头才走上成为琴师的道路的。他希望能够让这位曾经名震西京的琴师重新登上舞台,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却无心插柳,令自己也成为这名头中响当当的一部分。在历史上传颂的这两位“生田流”的琴师,前后都成为了载入琴师名录的检校——当然,这“先后”一说之间,实质上差了二十年有余,此处略去不提。

        在漩涡鸣人迈入琴师一行以及之后的一生中,他从未独自一人在任何一个场合中演奏过,尽管私下里他时常在佐助面前独立弹奏练习。他始终恪守着与对方学琴的承诺,只为了与对方配合而在其他人面前弹奏。宇智波别当复出之际,见到琴边跪坐着这道陌生的身影,四座一时议论纷纷。那场面直到很久以后仍有人在街坊描述得绘声绘色:

        漩涡座头大人一开始便在琴边侍奉,直到演出开始都没有退下。宇智波别当大人也丝毫没有屏退的意思。直到座头大人朗声道出曲名,众皆哗然。《千鸟之曲》为吉泽检校所作名曲,手事一节难度颇高,尤其是在别当大人身有残疾的情况下,如何演绎,竟让不少客卿难以想象,以至于愤而离去。然而当两人二手置于琴上,揉捻挑拨,和弦几度,竟浑然似一心同体般,默契无双。宇智波别当目不能视,一切起止皆有漩涡座头暗示,但论及曲乐弹奏,情绪起落,时而高亢急促,时而低吟舒缓,却仿佛全然由宇智波别当掌控,漩涡座头需时常顾及对方的身体动作与神态变化,予以配合。一曲奏毕,四座哑然无声,落针可闻。少倾,掌声雷动。

        记录于《名琴录》上的这一段插曲,可谓令后人叹为观止。但究竟宇智波别当是因何重新开始弹琴,又是从何时开始重新弹琴的,一时竟无人能够说清。后人浏览这一段历史,唯一能够成为依凭的是残缺不全的《宇智波琴谱集》。那是在佐助已经成为检校以后记录整理的内容——正像是曾经的学习札记,但大都是关于他与鸣人之间的事情。

        在《月光》一曲下宇智波检校如此写道:

        “弹及此曲时,他(指漩涡鸣人)常以‘孤寂’二字来概述。吾则不以为然。究其缘由,弹奏时,曾经子夜时魂牵梦萦的弦乐声常常浮上心头,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吾尝自问,若早在患眼疾,目不视物的时光,鸣人即出现,或嗔痴贪念皆不必苦熬,或空寂孤独亦不必忍耐。也恨二月姗姗来迟,转念又想,若是未曾煎熬过,便也不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西京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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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佐助完整过去的那一日,鸣人在西院静坐了好久,脚边的地板不知不觉晕开一片水痕。在宇智波夫人的描绘中,那个盛怒之下将师父赠予的三味线砸烂在地板上的佐助,以及将所有不请自来闯入西院的人呵斥赶走的佐助,全都与初见时一潭死寂的佐助的身影悉数重叠。鸣人反复想着,为什么那个时候的自己没有出现,于是在那一日练琴中间频频走神。

        佐助在他学琴一事上极为严苛,近乎于不近人情的教法,稍有不满便会打断令鸣人重来,从不叫鸣人名字,也不让鸣人称呼他为师,只当是某种形式的教习。这一天鸣人的状况已经不是简单的技巧不及导致错漏,谱子也记得颠三倒四,自始至终魂不守舍。鸣人兀自沉浸在伤感中,丝毫没有察觉到佐助在他结束一曲异常的沉默。

        直到忽然间佐助向他伸出手:“把琴拿来。”

        鸣人茫然:“……诶?”

        “拿来。”

        佐助的脸色,只能用差到极点来形容。鸣人不敢顺着他的意思,也不敢违背,慢吞吞的动作,又迟疑地问了句:“要……做什么?”

        佐助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他说得极慢,眼睑仍低垂,遣词却又极为正式,用《琴艺》上的古句,一字一句都敲打在鸣人心上,令他不由得背脊窜上一阵冷意:

        “琴技庸俗,碍人视听,要琴何用?不若毁之。”

        闻言鸣人立刻收敛心思,再不敢想东想西。然而课后鸣人再想起那一刻佐助道出的“要琴何用”一句,恍然觉得佐助愤而毁琴,竟不是像宇智波夫人说的那样,由于双目失明而起了自我厌弃之心,而是对于琴技参悟了更高的境界,苦于求而不得才愤然毁去。鸣人也读过琴史,历史上琴师早盲者并非少数,倒不若说不少大师皆在失明后有了更高一个境界的进益。改良“筑紫流”的八桥检校原姓山住,还是勾当的时候便因为患眼疾而终身失明,却承前启后,成为“生田流“的奠基人。佐助恐怕也是在那个时候顿悟了另一层境界。没有懂琴之人,庸俗杂音却时常萦绕不绝,佐助的苦恼,实则在于此,而非无故迁怒下人。鸣人这样理解了佐助孤独的内心,却从未将这样的想法与对方讲过,直到相伴几十年后,偶然提及——纵使说起,也只会喟叹感染破伤风而致失去左臂。倒也并不是说有多么遗憾,鸣人心里反倒时常有种罪恶的欣喜——若不是有了这点“残缺”,他之于佐助,或许只会是个可有可无的影子,终生唯有跟随,遑论比肩同行。

        少年时丧失双亲,鸣人如浮萍无根,不知该去向何处,寄住在宇智波家中,也与流浪在外并无分别。与佐助的相遇,也有过痛苦不已的时候,于鸣人而言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佐助虽然看不见了,内心却比常人更加敞亮,听力聪敏,在乐音造诣上屈指可数,在人生之路上亦从未有过动摇。在他身边生活时,鸣人时常觉得什么都不必再悲伤,什么都不必再彷徨。

         弦乐铮铮,便如灯火长明,悠远一声,指引灵魂的方向。

        又及,《名琴录》中有载:

        宇智波检校,名宇智波佐助,生于大阪府一个负责京畿警备部署的显赫世家,于明治十九年一月十五日卒。同月二十日,宇智波检校敛棺下葬毕,漩涡检校于碑前长坐一夜,卒,享年五十六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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